第八章(2 / 2)
「因为伯父好像在各处都欠了不少钱,所以没钱帮忙缴学费吧?我看他早就已经不在这个镇上了。」
「他好歹还有一栋房子,我想应该没这回事。」
在优斗的记忆里,他对正晴最为印象深刻的一次,就是正晴失去妻子之后,牵着美纪的小手走在路上。即使动作再笨拙,他也坚决不肯放开女儿的手,并且配合美纪的速度往前走。优斗在当时就有一种感觉,他相信这位父亲绝对不会抛下自己的女儿。这跟是否有房子无关,只要美纪在这里,正晴就不可能选择离去。若是他不在的话,那就表示他出事了。
不过优斗在如此心想的同时,也怀疑这该不会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。有可能是自己对于父亲的期望,下意识地套用到正晴的身上。如果真是这样,自己确实是个半吊子。
直树举起双手,用力地伸了个懒腰。
「唉……这么一来,我们也只能原地解散了。」
面对这句透露着倦怠感的发言,优斗眉头一皱。
「你现在是怎样?难道只要自己能去东京就好吗?」
「我不是这个意思,毕竟我们实际找了这么久都没有任何线索,也就只能放弃不是吗?难道优斗你有什么好方法?」
「那个……」
直树说的都是事实。在班上身为开心果的他,是个远比优斗更擅长见机行事的现实主义者。不过他的这番发言,听在优斗的耳里只给人一种冷酷无情的感觉。
——虽然直树跟康太都与自己来自同一所小学,但是他们和美纪的交情,从以前就没有特别要好。
因此两人对于美纪以及她的梦想,都不会有任何感触。他们既不知道美纪在素描簿里绘制过上百张的服装设计图,也没见过她绘制设计图时所展露的笑容。更别提美纪牵着双亲的手,幸福走在河堤上的身影,以及她丧母时痛哭的模样。
可是——自己和他们并不一样。
「我……希望美纪可以去东京上学。」
就算结果是美纪会离开这个城镇,优斗也不在乎。
因为决定留在此处的自己,唯一能帮上忙的只有这件事而已。
优斗起先以为自己情绪化的发言,会惹来另外两人的非议,不过直树和康太只是脸色尴尬地不发一语。
考虑向直树道歉的优斗,抬起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,这时他猛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腕。戴在手臂上的那只手表,是从君岛那里收下的。
『劳力士可是顶级名表,你没听说过吗?』
「……有了。」
即使自己身无分文,但还有这只手表。
优斗看向道路的前方,恰好瞥见一间以斗大红色字体写着「收购二手精品」的当铺。既然收购品项里有注明「名牌包、名表」,或许对方会愿意收购这只表。
康太发现优斗在这间店前停下脚步后,便出声询问。
「优斗?」
「我去里面问一下事情。」
优斗说完后就朝着当铺走去,两人大概以为他是想去打听正晴的下落。优斗抛下他们走进店里,就这么一边观察摆满各种商品的展示柜,一边走向柜台。
——自己并没有打算马上典当这只手表。
纯粹是想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。万一当真找不到美纪的父亲,或是找到却没钱缴学费时,至少能拿这只表来应急。
优斗解下手上的手表,递给位在柜台前的老板。
「不好意思,想请你帮这只表估价一下。」
「好的,我检查一下喔。」
老板收下手表后,拿起放大镜,动作老练地开始检视表面,不过他很快就抬起头来给出答案。
「这东西是零圆喔。」
「咦?这可是劳力士喔……」
「这是仿制品,你看这里的皇冠图案不一样,正牌货是五个尖端。」
「……」
老板对优斗露出近似于苦笑的表情。大概觉得这对年轻人来说,是个很好的社会历练。但优斗在收下这只手表后,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,呆若木鸡地看着手中的手表。
——没想到君岛会对自己撒谎。
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,会发生这种事也是理所当然。对于只是经常一起鬼混的后辈,怎么可能一出手就赠送这么昂贵的手表。
而且要不是优斗打算典当这只手表,这个谎话根本不可能被拆穿。
如今因为自己的擅作主张,彻底颠覆君岛的一片美意。像这种对谁都没有好处的结果,只会给人留下难以抹去的疙瘩罢了。
优斗转身准备离开店内,同时将拿回来的手表紧握于掌心,接着——把手表重新配戴在左手腕上。
「君岛哥……」
——如今,只剩下深深的懊悔感盘据在心底。
不论这只表的真伪,君岛一直以来确实很关心优斗。即便他介绍的「特殊工作」,内容着实出乎优斗的意料——
就在此时,优斗忽然睁大双眼。
「……对了。」
正晴可能会去的地方,应该还有一处。
因为优斗曾听人说过,这是有人急需一笔钱时会采取的手段。
优斗一口气推开店门,跑向等在外面的另外两人。
直树被康太用手肘顶了一下之后,神情尴尬地开口说:
「那个,刚才是我不好,都怪我说得太过头了……」
「不会,我也有错。比起这种事,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个地方没去过!快跟我走!」
「比起这种事?你对我的道歉也看待得太随便了吧?」
「是要上哪去呢?」
「先别问,快跟我走!若是没赶上就大事不妙了!」
优斗就连解释的时间都不想浪费,拔腿不停往前跑。直树与康太先是对看一眼,也连忙紧追在后。
倘若美纪的父亲,是为钱发愁才在街上闲晃?
对优斗来说,眼下确实知道一个能解决此问题的手段。那就是君岛所介绍的「特殊工作」。
在优斗前去参观公司之际,君岛曾指着仓库深处的一辆老爷车说:
『报废汽车很花钱对吧?但我们这里是以近乎免费的方式,帮忙回收快要报销的车子。』
『咦?这样不会亏钱吗?』
『其实有一个方法能帮我们获利。』
优斗在不停赶路的同时,将这句话接着说下去。
「——那就是引发交通意外,借此诈领保险金。」
君岛他们会安排外劳或游民,负责驾驶这些准备废弃的车辆。等他们蓄意制造车祸之后,君岛的公司会收取一部分的保险金当作手续费。
优斗在店里遇见的那位外国人,就是安排好的「肇事驾驶」,君岛解释此人在祖国有一位病重的母亲。
——那一张张车祸后的照片,看得是让人怵目惊心,令优斗难以坦然接受这个工作。优斗恰好就是在此时接到美纪的来电,当下甚至有一种获救的感觉。
假如美纪的父亲听说过这件事,可能会为了女儿而去制造车祸。
美纪说过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当时,发现他的车子并没有停放在家里。意思是正晴很可能会出此下策。
「等……优斗……你跑太快了……」
追在后头的直树,气喘吁吁地说着。至于康太则是离得更远,像是快虚脱似地死命追赶。
但是优斗没时间等他们跟上。
——只要把事情解释清楚,相信君岛会愿意通融的。
毕竟每一位肇事驾驶,都是为了钱才决定制造车祸,并非遭到君岛胁迫,因此肯定有转圜的余地。
优斗拐过最后一条路口,能看见一辆辆整齐排列的二手车。
「他在哪里……」
优斗在店门口左右张望,但是四处不见君岛的身影。
「特殊工作」所使用的车辆,都是从车厂后侧的仓库出入。如果美纪的父亲在这里,就应该会在那边才对。
一路上都没看见其他员工,但优斗不以为意地朝后侧仓库跑过去。在他即将拐过修车厂的转角之际,因为一阵宏亮的怒斥声而停下脚步。
「——你说他连人带车逃跑了?啥?现在是什么情况!」
这股凶狠的嗓音,并非君岛发出来的。
夹带在言词间的那股怒意,令优斗反射性地绷紧全身。
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,蹑手蹑脚地探头窥视仓库里的情况。
——该处站着一位穿着西装、正值壮年的男子。
男子猛然抬起手来,赏了面前的君岛一记耳光。那响亮的巴掌声,令优斗再次缩起身子。
「臭小子,你到底是在搞什么鬼!」
「真的非常对不起,社长……」
「也不想想是谁好心收留你的!难道是想丢光我的面子吗?」
男子在怒骂的同时,也没有停下打人的动作。即便君岛的体格比男子更壮,也只是一直弯着腰,任由对方殴打自己。
「我还听说昨天有个可疑的大叔在这附近乱晃,你是不是有点太松懈了?这里可是也有赃车喔!」
「唔!真的非常对不起。」
「你别蠢到只会一直道歉啊!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!」
社长一把将君岛推飞。身材高挑的君岛整个人撞在工作台上,散落的工具掉了一地,随之发出刺耳的声响。君岛在发出呻吟的同时,仍继续低头道歉说:
「我会立刻安排另一名肇事驾驶……真的非常抱歉。」
「住口!你给我亲自去了断这件事!」
社长无视君岛的道歉,从后门走了出去。
等社长离开仓库之后,君岛一脸像是快要咳血似地抱头苦恼,就这么让身体慢慢地往下滑,直接跪坐在地。
——此时的君岛看起来身心俱疲,模样十分消沉。
优斗从来没见过君岛如此落魄的一面。他平常总是表现得既坚强又充满自信,脸上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容面对每一个人。
优斗非常憧憬君岛这种处世方式。他认为君岛是凭一己之力开辟自己的人生大道,是最符合他理想的成年人。优斗觉得君岛跟自己的父亲不一样,愿意转过身来对他伸出援手。
可是——
「君岛哥。」
君岛抬头望向走进仓库的优斗。
君岛在这一瞬间,露出内心受到打击的神情。
那是与优斗没有多少分别、年纪尚轻之人的脸庞。也是不论心底再迷惘,也不愿将脆弱的一面表现出来、身为青年所拥有的表情。
君岛慢了一拍才露出微笑,不过优斗在看见这张笑容后,胸口传来一阵绞痛。
原以为眼前之人是无所不能而心生仰慕,但这才是对方真实的一面。因此当优斗看见君岛顾虑他的感受才挤出这张笑容来,内心更是感到懊悔不已。
之所以会变成这样,一定是因为自己太过幼稚。由于优斗幼稚到对于从不回头的父亲感到忿忿不平,才迫使君岛必须装出成熟的模样。
「君岛哥,我……」
「抱歉,优斗,让你看见我这副糗样。」
君岛明明不需要开口道歉,但优斗总觉得说出这种话,反而会徒增君岛的痛苦,于是把话吞回肚里。
君岛仍坐在肮脏的地板上,他先是露出一张疲倦的笑容,然后用手拨了拨刘海。
「你也听见了,接下来我必须请假一段时间。不过你放心,我会安排其他人照顾你的。」
「……那也不必由君岛哥你亲自去制造车祸啊。」
你给我亲自去了断这件事——说穿了很可能就是这个意思。
反正只要能制造车祸领取保险金,驾驶人是谁都不重要,即使是公司底下的员工也一样。
「这种处置根本太奇怪了……未免也太蛮横了吧。」
君岛应当不必服从这么不讲理的要求。
心中那股越理越乱的情绪,化成强烈的烦躁感在体内肆虐。
面对气愤难消却暂时说不出话来的优斗——君岛乏力地淡淡一笑,接着看向优斗的左手。
「你还戴着这只手表啊。」
「唔,比起这种事——」
「虽然我家社长很吓人,不过在我完成第一份差事当时,就是他送我那只手表的。」
君岛像是感到十分怀念地诉说着,与平日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。
「我当下是真的非常开心……有一种首次得到他人认同的感觉。」
君岛一脸平静说出的这句话。
同时也勾起优斗心中的回忆。
——优斗既认同不曾回头的父亲,却也同时憎恨着他。
君岛一定也有过相同的感受,对于从不回头看向自己一眼的周遭旁人感到痛苦。
身处在这种环境底下,很容易认为自己不值得活在这个世上。总有一股无论自己是否存在都没有分别、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、有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。
因此,当看见有人对自己伸出援手时都会特别感动。正因为自己也是同一种人,优斗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。
君岛起身后,站在优斗的面前,露出一双即使受伤也想坚持自我的眼神注视着优斗。
「优斗,我之所以会把那只手表送给你,就是因为我对你抱有期许。」
「……君岛哥。」
君岛拍了一下优斗的肩膀。
接着他与优斗擦身而过,慢慢朝向外头走去。
「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啰,反正住院生活似乎也挺轻松惬意的。」
优斗回过头去,目送君岛那道向后挥手道别的背影。
看着那道背影,不禁让人联想到已经习惯受伤的孤独少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