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官伎第76节(1 / 2)





  李汨其实不知道红妃找他弄这些是做什么,他再知道天下事,也不至于了解‘眼镜’这一还未被发明的事物。倒是当时也在场的钱先生,不知道红妃在做什么,偏偏也要赶热闹,随着一起测了各种数据。

  这位也是饱读诗书的近视眼...红妃又不是吝啬的,顺手也就用他的数据制作了另一副眼镜。

  东西得了后不过三五日,正好李汨请红妃出门,和上次一样也是‘出外差’,乘船纵览山水几日。红妃没有多想,立刻将制作完毕的两副眼镜带在了身边。等到与李汨等人汇合,稍稍坐定后,便将两个漂亮的牛角小盒子分别递给了李汨和钱先生。

  “这是何物啊?”钱先生比李汨外露多了,不明所以地接过盒子之后,在红妃的示意下打开了。但见眼镜‘怪异’,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。只是看玳瑁、水晶都是好东西,确定这是个‘宝货’而已。

  红妃伸手拿起李汨的眼镜,将其架在他的鼻梁上。在外人眼里早有肌肤之亲的两人,其实连这样的亲近都是少有的。红妃稍稍近了一些,就能闻到一股很清淡的香气,有些像礼佛用的檀香,又有些青竹之味,说不太分明。

  醇厚之下有清冽之香。

  红妃一言不发,只是手上动作轻巧敏捷,而李汨不躲不避,对于她的突然接近似乎是毫无感觉一样——这在他人眼里,竟有些‘乖巧’之意。

  身后稍远些站着的李府管家看到这一幕,却是下意识地有些鼻子发酸,他是看着李汨长大的忠仆,从来知道自家主人性情,他对于万事万物其实都是不太在意的。李太后等人能以亲情相羁绊,但也就是稍稍羁绊而已...李汨对于世间其实没有什么牵挂,而一个无牵无挂之人,看似洒脱,在管家眼里却是太苦了!

  他其实很担心某一日早起醒来,就会有人禀报他,郎君自入深山去,杳无踪迹,人间不得再闻。

  之前他就隐隐有些感觉了,而如今,他终于能够确定了,这位师娘子是能够留住自家郎君的人——世上人与事就是这样巧妙,就连大娘娘与官家这样的贵人、亲人,卢开封这样的至交友人,他这般看着郎君长大的半仆,都无法让郎君有牵挂之心。但师娘子甫一出现,一切就不同了。

  似乎就是这样,世上总有一个人能降住另一个人,即使另一个人是万人莫敌、是无懈可击,也是一样...话说回来,世上又哪有人真的无懈可击?所谓的无懈可击,遇到某个人的时候就知道是虚妄了。

  那一个人会是肋骨上的末梢,柔软而敏感,哪怕轻轻碰一下,也会觉得灵魂震颤。所以珍而藏之、秘而不宣、不能放下。

  李汨微微敛目,眼镜架在鼻梁上后觉得沉了沉,然后再去看,世界在他少年后第一次这样清晰起来。饶是李汨见多识广,此刻也有些呆呆的。红妃第一次见他如此,一下竟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  旁边钱先生有样学样,将眼睛架在自己鼻子上,‘啊’了一声,良久才道:“好宝物!不知师娘子从何处寻来!恁得这般清明眼界?”

  他的近视还要比李汨严重一些,对‘视界’重回清晰的感觉也更深。

  红妃笑言:“此物名‘眼镜’,如襄平公、钱先生这般少年苦读之人,最容易看不清远物。有此物在,不必忧矣——奴幸得襄平公看顾,才能这般顺遂,一直想要回报一二。只是奴身无长物,就算有些许钱财,想来襄平公也是看不上的。左思右想,想起襄平公目力因少年苦读稍有折损,这才制了此物。”

  “咦...那我这也算沾光了?”钱先生扶了扶眼镜,多年不见的清晰世界就在眼前,他让人拿了书籍来试看,欢喜的要不得:“哎呀!甚好甚好!这般透澈好水晶,这般花斑好玳瑁,便宜我了!”

  “前次在襄平公处,请襄平公测了目力、瞳距等等,正是为了定制眼镜。那时钱先生也在,不是也测了么?水晶、玳瑁虽价贵,但相比看的清楚,又不算什么了。左右是定制眼镜,奴便为钱先生也定制了一副。钱先生倒不必谢我,谢襄平公就是。”

  钱先生这才反应过来,抚掌道:“原来前次那般古怪是为了这个,不是师娘子如今说来,在下还当是游戏呢!”

  又奇道:“原来眼镜与眼镜是不同的么?”

  红妃稍作解释:“正如医者诊病,哪怕是同一种疾病,也会因病人体质不同、病症轻重而酌情用药、各有不同。眼镜同理,钱先生与襄平公目力折损程度不同,眼镜自然也不同,不然钱先生可与襄平公换了眼镜使,混用是不能的。”

  在得了清晰视界的钱先生眼里,红妃这个时候说的所有话都和仙乐差不多,说起眼镜他是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的。听了连连点头,叹道:“有道理、有道理,可不是如此么!”

  旁人看的古怪了,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,此物是什么宝贝?”

  这种事旁人没有感同身受,是很难体会模糊世界一下变得清晰的快乐的。听了钱先生解释之后,没有近视眼的不懂,他们有的甚至不知道有近视眼这回事。一样有近视眼的就不同了,对此兴趣来了,询问起红妃详情。

  红妃单手支颐,想了想道:“不若转头将这眼镜制法散布出去罢,到时自然有有心人□□眼镜,以获其利...到时能惠及许多人,奴也清净。”

  听到这里,在场没有商业头脑(或者经验)的人自然不会说什么,就算有人想到了‘秘法’的宝贵,见她如此也就轻轻放过了...只能说,都不是生意人,根本没深想。

  倒是后面站着的管家出声道:“师娘子何必如此?制镜之法他处是没有的,这便是获利的不二法门...小人见这‘眼镜’,用玳瑁不算什么,更何况还能以他物代之。倒是这般透澈好水晶真难得——但不管如何说,做宝货卖出是不愁获利的!”

  这年头,权贵们可以为了一件不当吃不当穿的玉佩、宝冠花费千万,为眼镜这样实用的东西多花钱算得了什么呢?考虑到近视眼的多是读书人,而读书人本来大多出身富贵殷实之家(就算原本不是富贵殷实的,也能借着读书改变命运,成为社会精英),卖近视眼镜还真不愁挣钱。

  “要获利做甚呢?奴如今是财货不充足么?”红妃反问,大概是气氛太轻松了,红妃不期然就说出了一点儿真心话:“奴所忧者,所苦者,从来不是财货啊!若财货充足便能改命换运,奴就不该在此处了。”

  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残酷就在这里了,人身被严格限制之后,红妃就算有百般心思,有后世的见识,也只能如此了。那些后世知识赋予她的种种,譬如做眼镜,也不过是被她拿来做礼物、还人情。

  其余的,不是她想不到,而是何必想!

  与人合伙开眼镜店,又或者想办法将眼镜献给位高权重之人,以图好处...对于她的境况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么?

  说出这句话的红妃忽然觉好没意思,自己说这话与人算什么呢?于是在说出真心话的当下,立刻话锋一转,笑道:“既然李管家有意,奴便将制镜之法写下来。说起来,奴当初得了制镜之法,不止有应对少年目力不足的,也有应对年老目衰的。前者视近不能视远,后者视远不能视近...说不定后者更多,更有需要。”

  此时近视眼相比后世确实不多,但老花眼不同,后世或许多一些,却不会比古代多太多。而且有老花眼的多是年纪大的,和后世更舍得给小孩子用好眼镜,眼镜店多是近视眼镜不同,此时却是老年人的生意更好做。

  若说近视眼镜只有王孙公子、豪富之家用得上,那老花眼则是寻常殷实富贵人家也愿意花钱的。一个是老年人常见是一家之主的,更有钱一些,另一个就是‘孝道’了,下面子孙自己不见得乐意花大价钱配眼镜,却愿意孝敬长辈。

  红妃一说,常年替李汨管着李家许多产业,这上头十分有头脑的李管家如何想不到。至于红妃之前话里所隐藏的东西,李管家就一时没去想了——他终究不是一个在这种事上敏感的人,应该说,当此之世就没有几个人能对这种事敏感。

  女子大多对自身命运看不清楚,其中既有故意‘教化’的结果,也有所谓当局者迷。至于男子,他们或者缺乏足够的洞察力,又或者自怨自艾于男子‘辛劳’,觉得相比之下生为女子轻松的多,根本不会想到那些...都不是能明白红妃话语中恨意与痛苦的。

  李汨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看似是在适应来之不易的清晰视界。他的目光落到旁边的窗外,落到故交们身上,落到厅中远远一花瓶上。他之前从不能远远看清花瓶上的花纹,此时却看的分明...最后,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红妃身上。

  红妃在他的故交中间,一点儿不显的突兀,好像她本来就该混迹其中一样。而李汨知道不是,哪怕就是之前,同样的同船而游,他这些故交也是不将红妃放在心上的,只是因为他的缘故愿意给予一些尊重。

  但后来,事情变化的很快。正如李汨想的那样,只要不是极端顽固之人,又有机会与红妃相交,大多很快就会忘记她的性别——天而生人,男女在气力上有别,在智力上却是无差的。之所以后来不同,是后天就学、经历不同的缘故。所以不止男女不同,男子与男子的见识等方面也有着天渊之别。

  所以当一个女子和男子真的在智力上没有分别,同时她自己也觉得确实没有分别时,男人堆里混进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娘子,也是无人察觉有异的。

  让李汨来看,一个女子经过后天打磨之后,和男子(精英)智力上没有分别这是很难的。但这样的人总还是有的,那些贵籍女子,有更好的条件,如宫中女官,和前朝官员相比也不差什么。而就是贱籍之中,历年又差几个‘羞煞男儿’的女子么?

  相比之下,女子自己觉得自己与男子没甚分别,其实还要更难一些。哪怕是一些女子极其好强,自觉男子能做的自己也能做,其根本也没有真的觉得自己与男子是一般的。很多时候,她们只是试图走进男子之中,证明自己和男人一样。她们经常说倘若自己是个男子,就如何如何,这就是她们心态的明证。

  这一点上,李汨甚至觉得姐姐李太后也是如此。

  但红妃是不一样的,她身为女子,从未觉得自己女子的身份有问题,有问题的只是这世道。她对于自己身为女子,处处不如人意,不觉得是‘女子’的问题,不觉得是自己本身的问题,她知道自己很好,和男子是一样的——她在男子中的自如与不卑不亢,不是后天训练的结果,更像是一种天生的自然而然。

  女乐们都被训练过,对着贵族男子也能保持自己的体面!但那种训练是会留下痕迹的,所以她们对男子依旧是带着枷锁的,这和红妃全然不同。

  她没有刻意去讨好,也没有特意去愤恨某一个男人,她一切都随着自己的心意来。当初这些故交对她不放在心上时她没有不高兴,后来他们接纳她,待她亲近,她也不见得多欢喜。

  她就在那里,以一种独自的、凛然的,让人想起天涯零落、落叶无声的姿态。